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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 绿

二 绿

我第二次到仙岩①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①山名,瑞安的胜迹。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岩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花花花花的声
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

  我们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
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
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
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
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站在水边,望
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
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
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
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
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
壁”,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
也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
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
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
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
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
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2月8日,温州作。
# by dangao41 | 2012-08-06 10:29 | 朱自清 | Comments(0)

最后的安息 冰心

惠姑在城里整整住了十二年,便是自从她有生以来,没有领略过野外的景色。这一年夏天,她父亲的别墅刚刚盖好,他们便搬到城外来消夏。惠姑喜欢得什么似的,有时她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的大树底下,静静的听着农夫唱着秧歌;野花上的蝴蝶,栩栩的飞过她的头上。万绿丛中的土屋,栉比鳞次的排列着。远远的又看见驴背上坐着绿衣红裳的妇女,在小路上慢慢的走。她觉得这些光景,十分的新鲜有趣,好象是另换了一个世界。

这一天的下午,她午梦初回,自己走下楼来,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的声息。在廊子上徘徊了片晌,忽然想起她的自行车来,好些日子没有骑坐了,今天闲着没事,她想拿出来玩一玩,便进去将自行车扶到门外,骑了上去,顺着那条小路慢慢的走着。转过了坡,只见有一道小溪,夹岸都是桃柳树,风景极其幽雅,一面赏玩,不知不觉的走了好远。不想溪水尽处,地势欹斜了许多,她的车便滑了下去,不住的飞走。惠姑害了怕,急忙想挽转回来,已来不及了,只觉得两旁树木,飞也似的往两边退去,眼看着便要落在水里,吓得惠姑只管喊叫。忽然觉得好象有人在后面拉着,那车便望旁倒了,惠姑也跌在地下。起来看时,却是一个乡下女子,在后面攀着轮子。惠姑定了神,拂去身上的尘土,回头向她道谢,只见她也只有十三四岁光景,脸色很黑,衣服也极其褴褛,但是另有一种朴厚可爱的态度。她笑嘻嘻的说:“姑娘!刚才差一点没有滑下去,掉在水里,可不是玩的!”惠姑也笑说:“可不是么,只为我路径不熟,幸亏你在后面拉着,要不然,就滚下去了。”她看了惠姑一会儿说:“姑娘想是在山后那座洋楼上住着罢?”惠姑笑说:“你怎么知道?”她道:“前些日子听见人说山后洋楼的主人搬来了。我看姑娘不是我们乡下的打扮,所以我想,……”惠姑点头笑道:“是了,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谁?”她说:“我名叫翠儿,家里有我妈,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我自从四岁上我爹妈死去以后,就上这边来的。”惠姑说:“你这个妈,是你的大妈还是婶娘?”翠儿摇头道:“都不是。”惠姑迟疑了一会,忽然想她一定是一个童养媳了,便道:“你妈待你好不好?”翠儿不言语,眼圈红了。抬头看了一看日影说:“天不早了,我要走了,要是回去的晚,我妈又要……”说着便用力提着水桶要走,惠姑看那水桶很高,内里盛着满满的水,便说:“你一个人哪里搬得动,等我来帮助你抬罢。”翠儿说:“不用了,姑娘更搬不动,回头把衣服弄湿了,等我自己来罢。”一面又挣扎着提起水桶,一步一步的挪着,径自去了。

惠姑凝立在溪岸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看她那种委屈的样子,不知她妈是怎样的苦待她呢!可怜她也只比我略大两岁,难为她成天里作这些苦工。上天生人也有轻重厚薄呵!”这时只听得何妈在后面叫道:“姑娘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惠姑回头笑了,便扶着自行车,慢慢的转回去。何妈接过自行车,便说:“姑娘几时出来的,也不叫我跟着。刚才太太下楼,找不见姑娘,急得什么似的。以后千万不要独自出来,要是……”惠姑笑着说:“得了,我偶然出来一次,就招出你两车的话来。”何妈也笑了,一边拉着惠姑的手,一同走回家去。道上惠姑就告诉何妈说她自己遇见翠儿的事情,只把自行车几乎失险的事瞒过了。何妈叹口气说:“我也听见那村里的大嫂们说了,她婆婆真是厉害,待她极其不好。因为她过来不到两个月,公公就病死了,她婆婆成天里咒骂她,说她命硬,把公公克死了,就百般的凌虐她,挨冻挨饿,是免不了的事情。听说那孩子倒是温柔和气,很得人心的。”这时已经到家。她父亲母亲都倚在楼头栏杆上,看见惠姑回来了,虽是喜欢,也不免说了几句,惠姑只陪笑答应着,心里却不住的想到翠儿所处的景况,替她可怜。

第二天早晨,惠姑又到溪边去找翠儿,却没有遇见,自己站了一会儿。又想这个时候或者翠儿不得出来,要多等一等,又恐怕母亲惦着,只得闷闷的回来。

下午的时候,惠姑就下楼告诉何妈说:“我出去一会儿,太太要找我的话,你说我在山前玩耍就是了。”何妈答应了,她便慢慢的走到山前,远远的就看见翠儿低着头在溪边洗衣服,惠姑过去唤声“翠儿!”她抬起头来,惠姑看见她眼睛红肿,脸上也有一缕一缕的爪痕,不禁吃了一惊,走近前来问道:“翠儿!你怎么了?”翠儿勉强说:“没有怎么!”说话却带着哽咽的声音,一面仍用力洗她的衣服。惠姑也便不问,拣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凝神望着她,过了一会说:“翠儿!还有那些衣服,等我替你洗了罢,你歇一歇好不好?”这满含着慈怜温蔼的言语,忽然使翠儿心中受了大大的感动——

可怜翠儿生在世上十四年了,从来没有人用着怜悯的心肠,温柔的言语,来对待她。她脑中所充满的只有悲苦恐怖,躯壳上所感受的,也只有鞭笞冻饿。她也不明白世界上还有什么叫做爱,什么叫做快乐,只昏昏沉沉的度那凄苦黑暗的日子。要是偶然有人同她说了一句稍为和善的话,她都觉得很特别,却也不觉得喜欢,似乎不信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好人。所以昨天惠姑虽然很恳挚的慰问她的疾苦,她也只拿这疑信参半的态度,自己走开了。

今天早晨,她一清早起来,忙着生火做饭。她的两个弟弟也不知道为什么拌起嘴来,在院子里对吵,她恐将她妈闹醒了,又是她的不是,连忙出来解劝。他们便都拿翠儿来出气,抓了她一脸的血痕,一边骂道:“你也配出来劝我们,趁早躲在厨房里罢,仔细我妈起来了,又得挨一顿打!”翠儿看更不得开交,连忙又走进厨房去,他们还追了进来。翠儿一面躲,一面哭着说:“得了,你们不要闹,锅要干了!”他们掀开锅盖一看,喊道:“妈妈!你看翠儿做饭,连锅都熬干了,她还躲在一边哭呢!”她妈便从那边屋里出来,蓬着头,掩着衣服,跑进厨房端起半锅的开水,望翠儿的脸上泼去,又骂道:“你整天里哭什么,多会儿把我也哭死了,你就趁愿了!”

这时翠儿脸上手上,都烫得起了大泡,刚哭着要说话,她弟弟们又用力推出她去。她妈气忿忿的自己做了饭,同自己儿女们吃了。翠儿只躲在院子里推磨,也不敢进去。午后她妈睡了,她才悄悄的把屋里的污秽衣服,捡了出来,坐在溪边去洗。手腕上的烫伤,一着了水,一阵一阵的麻木疼痛,她一面洗着衣服,只有哭泣。

惠姑来了,又叫了她一声,那时她还以为惠姑不过是来闲玩,又恐怕惠姑要拿她取笑,只淡淡的应了一声。不想惠姑却在一旁坐着不走,只拿着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又对她说要帮助她的话。她抬头看了片晌,忽然觉得如同有一线灵光,冲开了她心中的黑暗。这时她脑孔里充满了新意,只觉得感激和痛苦都怒潮似的,奔涌在一处,便哽咽着拿前襟掩着脸,渐渐的大哭起来,手里的湿衣服,也落在水里。惠姑走近她面前,拾起了湿衣,挨着她站着,一面将她焦黄蓬松的头发,向后掠了一掠,轻轻的摩抚着她。这时惠姑的眼里,也满了泪珠,只低头看着翠儿。一片慈祥的光气,笼盖在翠儿身上。她们两个的影儿,倒映在溪水里,虽然外面是贫,富,智,愚,差得天悬地隔,却从她们的天真里发出来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将她们的精神,连合在一处,造成了一个和爱神妙的世界。

从此以后,惠姑的活泼憨嬉的脑子里,却添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思想。她觉得翠儿是一个最可爱最可怜的人。同时她又联想到世界上无数的苦人,便拿翠儿当作苦人的代表,去抚恤,安慰。她常常和翠儿谈到一切城里的事情,每天出去的时候,必是带些饼干糖果,或是自己玩过的东西,送给翠儿。但是翠儿总不敢带回家去,恐怕弟妹们要夺了去,也恐怕她妈知道惠姑这样好待她,以后不许她出来。因此玩完了,便由惠姑收起,明天再带出来,那糖饼当时也就吃了。她们每天有一点钟的工夫,在一块儿玩,现在翠儿也不拦阻惠姑来帮助她,有时她们一同洗着衣服,汲着水,一面谈话。惠姑觉得她在学堂里,和同学游玩的时候,也不能如此的亲切有味。翠儿的心中更渐渐的从黑暗趋到光明,她觉得世上不是只有悲苦恐怖,和鞭笞冻饿,虽然她妈依旧的打骂磨折她,她心中的苦乐,和从前却大不相同了。

快乐的夏天,将要过尽了,那天午后,惠姑站在楼窗前,看着窗外的大雨。对面山峰上,云气蒙蒙,草色越发的青绿了,楼前的树叶,被雨点打得不住的颤动。她忽然想起暑假要满了,学校又要开课了,又能会着先生和同学们了,心里很觉得喜欢。正在凝神的时候,她母亲从后面唤道:“惠姑!你今天觉得闷了,是不是?”惠姑笑着回头走到她母亲跟前坐下,将头靠在母亲的膝上,何妈在一旁笑道:“姑娘今天不能出去和翠儿玩,所以又闷闷的。”惠姑猛然想起来,如若回去,也须告诉翠儿一声。这时母亲笑道:“到底翠儿是一个怎么可爱的孩子,你便和她这样的好!我看你两天以后,还肯不肯回去?”何妈说:“太太不知道还有可笑的事。那一天我给姑娘送糖饼去了,她们两个都坐在溪边,又洗衣服,又汲水,说说笑笑的,十分有趣。我想姑娘在家里,哪里做过这样的粗活,偏和翠儿在一处,就喜欢做。”母亲笑道:“也好,倒学了几样能耐。以后……”她父亲正坐在那边窗前看报,听到这里,便放下报纸说:“惠姑这孩子是真有慈爱的心肠,她曾和我说过翠儿的苦况,也提到她要怎样的设法救助,所以我任凭她每天出去。我想乡下人没有受过教育,自然就会生出像翠儿她婆婆那种顽固残忍的妇人,也就有像翠儿那样可怜无告的女子。我想惠姑知道了这些苦痛,将来一定能以想法救助的。惠姑!你心里是这样想么?”这时惠姑一面听着,眼里却满了晶莹的眼泪,便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将膝上的报纸拿开了,挨着椅旁站着,默默的想了一会,便说:“我回去了,不能常常出来的,翠儿岂不是更加吃苦?爹爹!我们将翠儿带回去,好不好?”她父亲笑了说:“傻孩子!你想人家的童养媳,我们可以随随便便的带着走么?”惠姑说:“可否买了她来?”何妈摇头说:“哪有人家将童养媳卖出去的?她妈也一定不肯呵。”母亲说:“横竖我们过年还来的,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也许她往后的光景,会好一点,你放心罢!”惠姑也不说什么,只靠在父亲臂上,过了一会,便道:“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母亲说:“等到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惠姑说:“我玩的日子多了,也想回去上学了。”何妈笑说:“不要忙,有姑娘腻烦念书的日子在后头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又过了两天,这雨才渐渐的小了,只有微尘似的雨点,不住的飞洒。惠姑便想出去看看翠儿。走到院子里,只觉得一阵一阵的轻寒,地上也滑得很,便又进去套上一件衣服,换了鞋,戴了草帽,又慢慢的走到溪边。溪水也涨了,不住的潺潺流着,往常她们坐的那几块石头,也被水没过去了,却不见翠儿!她站了一会,觉得太凉。刚要转身回去,翠儿却从那边提着水桶,走了过来,忽然看见惠姑,连忙放下水桶笑说:“姑娘好几天没有出来了。”惠姑说:“都是这雨给关住了,你这两天好么?”翠儿摇头说:“也只是如此,哪里就好了!”说着话的时候,惠姑看见她头发上,都是水珠,便道:“我们去树下躲一躲罢,省得淋着。”说着便一齐走到树底下。翠儿笑说:“前两天姑娘教给我的那几个字,我都用树枝轻轻的画在墙上,念了几天,都认得了,姑娘再教给我新的罢。”惠姑笑说:“好了,我再教给你罢。本来我自己认得的字,也不算多,你又学得快,恐怕过些日子,你便要赶上我了。”翠儿十分喜欢,说:“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够赶上呢,姑娘每天多教给我几个字,或者过一两年就可以……。”这时惠姑忽然皱眉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们——我们过两天要回到城里去了,哪里能够天天教你?”翠儿听着不觉呆了,似乎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便连忙问道:“是真的么?姑娘不要哄我玩!”惠姑道:“怎么不真,我母亲说了,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翠儿说:“姑娘的家不是在这里么?”惠姑道:“我们在城里还有房子呢,到这儿来不过是歇夏,哪里住得长久,而且我也须回去上学的。”翠儿说:“姑娘什么时候再来呢?”惠姑说:“大概是等过年夏天再来。你好好的在家里等着,过年我们再一块儿玩罢。”这时翠儿也顾不得汲水了,站在那里怔了半天,惠姑也只静静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姑娘去了,我更苦了,姑娘能设法带我走么?”惠姑没有想到她会说这话,一时回答不出,便勉强说:“你家里还有人呢,我们怎能带你走?”翠儿这时不禁哭了,呜呜咽咽的说:“我家里的人,不拿我当人看待,姑娘也晓得的,我活着一天,是一天的事,哪里还能等到过年,姑娘总要救我才好!”惠姑看她这样,心中十分难过,便劝她说:“你不要伤心,横竖我还要来的,要说我带你去,这事一定不成,你不如……”

翠儿的妈,看翠儿出来汲水,半天还不见回来,心想翠儿又是躲懒去了,就自己跑出来找。走到溪边,看见翠儿背着脸,和一个白衣女郎一同站着。她轻轻的走过来,她们的谈话,都听得明白,登时大怒起来,就一直跑了过去。翠儿和惠姑都吓了一跳,惠姑还不认得她是谁,只见翠儿面如白纸,不住的向后退缩。那妇人揪住翠儿的衣领,一面打一面骂道:“死丫头!你倒会背地里褒贬人,还怪我不拿你当人看待!”翠儿痛的只管哭叫,惠姑不觉又怕又急,便走过来说:“你住了手罢,她也并没有说……”妇人冷笑说:“我们婆婆教管媳妇,用不着姑娘可怜,姑娘要把她带走,拐带人只可是有罪呵!”一面将翠儿拖了就走。可怜惠姑哪里受过这样的话,不禁双颊涨红,酸泪欲滴,两手紧紧的握着,看着翠儿走了。自己跑了回来,又觉得委屈,又替翠儿可怜,自己哭了半天,也不敢叫她父母知道,恐怕要说她和村妇拌嘴,失了体统。

第二天雨便停了,惠姑想起昨天的事,十分的替翠儿担心,也不敢去看。下午果然不见翠儿出来。自己只闷闷的在家里,看着仆人收拾物件。晚饭以后,坐了一会,便下楼去找何妈作伴睡觉,只见何妈和几个庄里的妇女,坐在门口说着话儿,猛听得有一个妇人说:“翠儿这一回真是要死了,也不知道她妈为什么说她要跑,打得不成样子。昨夜我们还听见她哭,今天却没有声息,许是……”惠姑吃了一惊,连忙上前要问时,何妈回头看见惠姑来了,便对她们摆手,她们一时都不言语。这时惠姑的母亲在楼上唤着:“何妈!姑娘的自行车呢?”何妈站了起来答应了,一面拉着惠姑说:“我们上去罢,天不早了。”惠姑说:“你先走罢,太太叫你呢,我再等一会儿。”何妈只得自己去了。惠姑赶紧问道:“你们刚才说翠儿怎么了?”她们笑说:“没有说翠儿怎么。”惠姑急着说:“告诉我也不要紧的。”她们说:“不过昨天她妈打了她几下,也没有什么大事情。”惠姑道:“你们知道她的家在哪里?”她们说:“就在山前土地庙隔壁,朝南的门,门口有几株大柳树。”这时何妈又出来,

和她们略谈了几句,便带惠姑进去。

这一晚上,惠姑只觉得睡不稳,天色刚刚破晓,便悄悄的自己起来,轻轻走下楼来,开了院门,向着山前走去。草地上满了露珠,凉风吹袂,地平线边的朝霞,照耀得一片通红,太阳还没有上来,树头的雀鸟鸣个不住。走到土地庙旁边,果然有个朝南的门,往里一看,有两个女孩,在院子里玩,忽然看见惠姑,站在门口,便笑嘻嘻的走出来。惠姑问道:“你们这里有一个翠儿么?”她们说:“有,姑娘有什么事情?”惠姑道:“我想看一看她。”她们听了便要叫妈。惠姑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你们带我去看罢。”一面掏出一把铜元,给了她们,她们欢天喜地的接了,便带惠姑进去。惠姑低声问道:“你妈呢?”她们说:“我妈还睡着呢。”惠姑说:“好了,你们不必叫醒她,我来一会就走的。”一面说着便到了一间极其破损污秽的小屋子,她们指着说:“翠儿在里面呢。”惠姑说:“你们去罢,谢谢你。”自己便推门走了进去,只觉得里面很黑暗,一阵一阵的臭味触鼻,也看不见翠儿在什么地方,便轻轻的唤一声,只听见房角里微弱的声音应着。惠姑走近前来,低下头仔细一看,只见翠儿蜷曲着卧在一个小土炕上,脸上泪痕模糊,脚边放着一堆烂棉花。惠姑心里一酸,便坐在炕边,轻轻的拍着她说:“翠儿!我来了!”翠儿的眼睛,慢慢的睁开了,猛然看是惠姑,眉眼动了几动,只显出欲言无声欲哭无泪的样子。惠姑不禁滴下泪来,便拉着她的手,忍着泪坐着。翠儿也不言语,气息很微,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儿只听得她微微的说:“姑娘……这些字我……我都认……”忽然又惊醒了说:“姑娘!你听这溪水的声音……”惠姑只勉强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也笑着合上眼,慢慢的将惠姑的手,拉到胸前。惠姑只觉得她的手愈握愈牢,似乎迸出冷汗。过了一会,她微微的转侧,口里似乎是唱着歌,却是听不清楚,以后便渺无声息。惠姑坐了好久,想她是睡着了,轻轻的站了起来,向她脸上—看,她憔悴鳞伤的面庞上,满了微笑,灿烂的朝阳,穿进黑暗的窗棂,正照在她的脸上,好像接她去到极乐世界,这便是可怜的翠儿,初次的安息,也就是她最后的安息!

(本篇最初连载于北京《晨报》1920年3月11日至13日,后收入小说集《去国》)
# by dangao41 | 2012-07-12 20:10 | 冰心 | Comments(0)

药 鲁迅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⑵,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 “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⑶上暗红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⑷,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 “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 —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 ——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 ——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 ——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劳里,还要劝劳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注释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按:篇中人物夏瑜隐喻清末女革命党人秋瑾。秋瑾在徐锡麟被害后不久,也于一九○七年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杀害,就义的地点在绍兴轩亭口。轩亭口是绍兴城内的大街,街旁有一牌楼,匾上题有“古轩亭口”四字。
⑵洋钱:指银元。银元最初是从外国流入我国的,所以俗称洋钱;我国自清代后期开始自铸银元,但民间仍沿用这个旧称。
⑶号衣:指清朝士兵的军衣,前后胸都缀有一块圆形白布,上有“兵”或“勇” 字样。
⑷鲜红的馒头:即蘸有人血的馒头。旧时迷信,以为人血可以医治肺痨,刽子手便借此骗取钱财。
⑸化过纸:纸指纸钱,一种迷信用品,旧俗认为把它火化后可供死者在“阴间” 使用。下文说的纸锭,是用纸或锡箔折成的元宝
# by dangao41 | 2012-06-15 22:24 | 魯迅 | Comments(0)

阿长与山海经

阿长与山海经

·鲁迅·

  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
姆。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
阿长。我平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
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
字,记得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
,总之不是长姑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
: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
,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
就成为长妈妈了。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
在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
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
,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
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
,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
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

  “长妈妈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罢?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罢?……”


  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曾经这样地问过她。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
一些空席。她不开口。但到夜里,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
大”字,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一年中最高兴的时
节,自然要数除夕了。辞岁之后,从长辈得到压岁钱,红纸包着,放在枕边,只要
过一宵,便可以随意使用。睡在枕上,看着红包,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刀枪、泥
人、糖菩萨……。然而她进来,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

  “哥儿,你牢牢记住!”她极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
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
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
我的眼前摇了两摇,“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梦里也记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
膊,一把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

  “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欢喜似的,笑将起
来,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
就是所谓福橘,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
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
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
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
烦的事情。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对我讲“长毛”。她之所谓“
长毛”者,不但洪秀全军,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但除却革命党,因为
那时还没有。她说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就听不懂。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
,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
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大王”,——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
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
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
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地拍着胸埔道:“阿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
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象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
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
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炙疮疤。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处?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
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
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
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
深不可测;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
鼠之后。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
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了。这
渴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
,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他的太太却
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
愤地咒骂道:“死尸!”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
,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
。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
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
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
,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
道放在那里了。

  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
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
大街离我家远得很,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地
关着门。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
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
了。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
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
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
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
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象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
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
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
”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
》,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
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
是缩印的郝懿行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
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三月十日   

〔选自《朝花夕拾》〕
# by dangao41 | 2012-05-12 16:44 | 魯迅 | Comments(0)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朱自清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但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于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是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
  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
  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朝》第48页。)
  
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
 
# by dangao41 | 2012-05-12 16:42 | 朱自清 | Comments(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