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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神父 杨绛

我小时候,除了亲人,最喜欢的是劳神父。什么缘故,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每次大姐姐带了我和三姐姐去看他,我从不空手回来。我的洋玩意儿都是他给的。不过我并不是个没人疼的孩子。在家里,我是个很娇惯的女儿。在学校,我总是师长偏宠的学生。现在想来,大约因为劳神父喜欢我,所以我也喜欢他。

劳神父第一次赠我一幅信封大小的绣片,并不是洋玩意儿。绣片是白色绸面上绣一个红衣、绿裤、红鞋的小女孩儿,拿着一把扇子,坐在椅子上乘凉。上面覆盖一张卡片,写着两句法文:“在下学期再用功上学之前,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送给你最小的妹妹。”卡片是写给大姐姐的,花字签名的旁边,还画着几只鸟儿,上角还有个带十字架的标记。他又从自己用过的废纸上,裁下大小合度的一方白纸,双叠着,把绣片和卡片夹在中间,面下用中文写了一个“小”字,是用了好大功力写的。我三姐得的绣片上是五个翻根头的男孩,比我的精致得多。三姐姐的绣片早已丢到不知哪里去了。我那张至今还簇新的。我这样珍藏着,也可见我真是喜欢劳神父。

他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对我说:他和大姐姐说法语,和三姐姐说英语,和我说中国话。他的上海话带点样腔,和我讲的话最多,都很有趣,他就成了我很喜欢的朋友。

他给我的洋玩意儿,确也是我家里没有的。例如揭开盒盖就跳出来的“玩偶盒”( Jack-in-the box );一木盒铁制的水禽,还有一只小轮船,外加个一个马蹄形的吸铁石,玩时端一面盆水,把铁制的玩物浮在水上,用吸铁石一指,满盆的禽鸟和船都连成一串,听我指挥。这些玩意儿都留在我家里给弟妹们玩,就玩没了。

一九二一年暑假前,我九岁,等回家过了生日,就十岁了。劳神父给我一个白纸包儿,里面好像是个盒子。他问我知不知道亚当、夏娃逐出乐园的故事。我已经偷读过大姐姐寄放在我台板里的中泽《旧约》,虽然没读完,这个故事很熟悉。劳神父说:“好,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如下:

“从前有个叫花子,他在城门洞里坐着骂他的老祖宗偷吃禁果,害得他吃顿饭都不容易,讨了一天,还空着肚子呢。恰好有个王子路过,他听到了叫花子的话,就把他请到王宫里,叫人给他洗澡,换上漂亮的衣服,然后带他到一间很讲究的卧室里,床上铺着又白又软的床单。王子说:这是你的卧房。然后又带他到饭厅里,饭桌上摆着一桌香喷喷、热腾腾的好菜好饭。王子说:这是我请你吃的饭;你现在是我的客人,保管你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只是我有一道禁令,如果犯了,立刻赶出王宫。

“王子指指饭桌正中的一盘菜,上面扣着一个银罩子。王子说:”这个盘子里的菜,你不许吃,吃了立即赶出王宫“

“叫花子在王宫里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日子过得很舒服,只是心痒痒地要知道扣着银罩子的那盘菜究竟是什么。过了两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心想:我不吃,只开一条缝缝闻闻。可是他刚开得一缝,一只老鼠从银罩子下直zhi蹿出来,逃得无影无踪了。桌子正中的那只盘子空了,叫花子立即被赶出王宫。”
劳神父问我:“听懂了吗?”
我说:“懂。”
劳神父就把那个白纸包儿交给我,一面说:“这个包包,是我给你带回家去的。可是你得记住:你得上了火车,才可以打开。”我很懂事地接过了他的包包。

从劳神父处回校后,大姐姐的许多同事---------也都是我的老师,都知道我得了这么个包包。她们有的拿来掂掂,遥遥;有的拿来闻闻,都关心说:包包里准是糖。这么大热天,封在包包里,一定化了,软了,坏了。我偷偷儿问姐姐“真的吗?”姐姐只说:“劳神父怎么说的?”我牢记劳神父嘱咐的话,随她们怎么说,怎么哄,都不理睬。只是我非常好奇,不知里面是什么。

这次回家,我们姐妹三个,还有大姐的同事许老师,同路回无锡。四人上了火车,我急不及待,要大姐姐打开纸包。大姐说:“这是‘小火车’,不算数的。”(那时有个小火车站,由徐家汇开往上海站。现在早已没有了。)我只好再忍着,好不容易上了从上海到无锡的火车。我就要求大姐拆开纸包。

大姐姐撕开一层纸,里面又裹着一层纸;撕开这层,里面又是一层。一层一层又一层,纸是各式各样的,有牛皮纸,报纸,写过字又不要的废稿纸,厚的、薄的、硬的、软的……每一层都用浆糊粘得非常牢固。大姐姐和许老师一层一层地剥,都剥得笑起来了。她们终于从十七八层的废纸里,剥出一只精致美丽的盒子,一盒巧克力糖!大姐姐开了盖子,先请许老师吃一颗,然后给我一颗,给三姐一颗,自己也吃一颗,就盖上盖子说:“这得带回家去和爸爸妈妈一起吃了。”她又和我商量:“糖是你的,匣子送我行不行?”我点头答应。糖特好吃,这么好的巧克力,我好像从没吃过呢。回家后,和爸爸妈妈一起吃,尤其开心。我虽然是个馋孩子,能和爸爸妈妈及一家人同吃,更觉得好吃。

一九三〇年春假,我有个家住上海的中学好朋友,邀我和另一个朋友到她家去玩。我到了上海,顺便一人回启明去看看母校师友,我大姐还在启明教书呢。我刚到长廊东头的中文课堂前,依姆姆早在等待了,迎出来“看看小李康”,一群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跑出来看“小李康”。我已过十八周岁,大学二年了,还什么“小李康”!依姆姆把学生赶回课堂,我就看见劳神父从长廊西头走近来。据大姐姐告诉我,劳神父知道我来启明来,特来会我的。他已八十岁了。劳神父的大胡子已经雪白雪白。他见了我很高兴,问我大学里念什么书。我说了我上的什么课,内有伦理学,我说的是英文logic,劳神父惊奇又感概地说:“ Ah!Loguique!Loguique!”我又卖弄我自己学到的一点点天文知识,什么北斗星有八颗星等等,劳神父笑说:“我欢迎你到我的天文台来,让你看一晚星星!”接下他轻吁一声说:“你知道吗?我差一点儿死了。我不久就要回国,不回来了。”他回国是落叶归根的意思吧。他轻轻抱抱我说:“不要忘记劳神父。”我心上很难受,说不出话,只使劲点头。当时他八十,我十八。劳神父是我喜爱的人,经常想念。

我九十岁那年,钟书已去世,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忽然想到劳神父送我那盒巧克力时讲的故事,忽然明白了我一直没想到的一点。当时我以为是劳神父勉励我做人要坚定,勿受诱惑。我直感激他防我受诱惑,贴上十七、八层废纸,如果我受了诱惑,拆了三层、四层,还是有反悔的机会。但是劳神父的用意,我并未了解。

我九十岁了,一人躺在着,忽然明白了我九岁时劳神父那道禁令的用意。他是一心要我把那匣糖带回家,和爸爸妈妈等一起享用。如果我当着大姐那许多同事拆开纸包,大姐姐得每人请吃一块吧?说不定还会被她们一抢而空。我不就像叫花子被逐出王宫,什么都没有了吗!九岁听到的话,直到九十岁才恍然大悟,我真够笨的!够笨的!

我从书上读到有道行的老和尚,吃个半饥半饱,夜里从不放倒头睡觉,只在浦团上打坐。劳神父也是不睡的,他才有闲空在赠我的糖盒上包上十七八层的废纸。劳神父给我吃的、玩的,又给我讲有趣的故事,大概是为他辛勤劳苦的生活,添上些喜爱欢乐的色彩吧!
# by dangao41 | 2012-11-29 20:23 | 楊絳 | Comments(1)

三叔叔的恋爱 杨绛

我最爱听爸爸讲他的小弟弟。 爸爸的小弟弟是我的三叔叔。他比我爸爸小十一岁。我总觉得爸爸爱三叔,正像我爱小妹妹阿必(杨必),她也比我小十一岁。

我爸爸爱讲他小弟弟小时候的事,小弟弟临睡自己把被子盖好,学着大人要孩子快睡吓唬孩子的话“老虎来了!” 一面自己抓抓被子作老虎爬门声,一面闭上眼睛乖乖地睡。三叔叔是又聪明,又乖觉的孩子。

他考入上海南洋公学,虚岁十九就由学校派送美国留学,和我爸爸到美国留学差不多同时。他有公费,生活富裕。但我爸爸从不用他的钱,他们两兄弟也不住在一起。据我爸爸说 :美国女人都说他漂亮。他个儿高,相貌也好,活泼可爱。他留美期间,和一位学医的华侨林小姐恋爱了。三叔学的是审计,他学成回国比我爸爸略早。回国前夕,他告诉我爸爸他爱上了学医的林小姐,回国就要解除婚约。三叔叔是十一岁就由父母之命订了婚的。

据我爸爸说,三叔的丈人是举人,任“学老师”。他在我三叔十一岁时,看中了这个女婿。我爸爸说他善于选择女婿。只是女婿可以挑选,女儿都不由他挑选。他的女儿都不得人喜爱。另两个未婚女婿都出国留学,回国都退了婚。两位退婚的小姐都郁郁而死。我爸爸听三叔说要退婚,迟疑了一下,不得不提醒他说:“要解约,当在出国前提出。人家小姐比你大两岁,又等了你三年了。”如果退婚,她肯定是嫁不出去的了。三叔叔想必经过了一番内心斗争,和林小姐有情人未成眷属。他回国就和三婶结婚了。

三叔叔和三婶新婚也满要好。三叔叔应酬多,常带着新夫人一同出去。据我三婶自己告诉我妈妈,又一次,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三叔满面涨得通红,连脖子带耳朵都红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带她一同出去应酬了。过些时,他把三婶送回无锡老家,自己一人居住北京。他当时任审计局长。

三叔叔吃花酒,认识了当时最红的名妓林××。这位名妓,不愿嫁阔佬,而钟情于三叔这么个穷书生。三叔也准备娶她,新床都买好了。他原有肺结核病,在美国留学时期治好了。这时忽然大吐血,娶林××事只好作罢了。当时我父母同在无锡省视祖母,他们俩回北京时,我妈妈好心,带了三婶同回北京。我三婶不懂事,还嫌跟着我爸爸妈妈回北京,不如丈夫接她风光。我妈妈是知道三叔病了,特地把她带回北京的。

三叔叔大吐血就住进医院了,住的是德国医院---------现在北京医院的前身。林××天天到医院看望。一次,三婶看见林××从三叔病房出来,就卷起洋伞打她,经护士劝开。三婶回家,气喷喷地告诉我妈妈。我妈妈说:“你怎么可以打人呀?” 三婶说:“她是婊子。”当时,大太太率领仆妇捣毁姨太太的小公馆是常有的事,但没嫁人的名妓,身份是很高的。

后来林××嫁了一位富贵公子。妓女从良,照例要摆一桌酒席,宴请从前的“恩客 ”,表示以后不再叙旧情。据我爸爸讲,三叔叔是主客。他身负重病,特地赶去赶宴。此后,三叔叔自知病重,不能工作,就带了三婶和孩子同回老家。几年后因病去世,遗下寡婶和堂妹由我爸爸抚养。后来我堂妹嫁了阔人,但三婶已得老年性痴呆,也没有享福。

我上大学的时期,回家总爱跟着爸爸或妈妈,晚上还不愿意回自己房间,有一夜,我听爸爸对妈妈说:“小弟弟若娶了林小姐,他不致这样斵丧自己吧?”妈妈默然没有回答。我很为爸爸伤心,妈妈也知道爸爸是怜惜小弟弟而伤心自责。但是他作为年长十一岁的哥哥,及时提醒小弟弟,爸爸错了吗?三叔经过斗争,忍痛和有情人分手,三叔错了吗?我认为他们都没有错。我妈妈真好,她一声也不响,她是个知心的好老伴儿。我回到自己屋里来回地想,爸爸没错,三叔叔也没错。不过感情是很难控制的,人是很可怜的。
《走到人生边上》
# by dangao41 | 2012-11-29 16:07 | 楊絳 | Comments(0)

镜中人 杨绛

镜中人,相当于情人眼里的意中人。

谁不爱自己?谁不把自己作为最知心的人?谁不体贴自己,,谅解自己?所以一个人对镜自照时看到的自己,不必犯“自恋癖”(narcissism),也往往比情人眼里的意中人还中意。情人的眼睛是瞎的,本人的眼睛更瞎。我们照镜子,能看见自己的真相吗?
 
我屋里有三面镜子,方向不同,光照不同,照出的容貌也不同。一面镜子最奉承我,一面镜子最刻毒,一面最老实。我对奉承的镜子说:“别哄我,也许在特殊情况下,例如‘灯下看美人’,一霎时,我会给人一个很好的印象,却不是我的真相。”对我最刻毒的镜子说:“我也未必那么丑,这是光线对我不利,显得那么难看,不信我就是这副模样。”最老实的镜子,我最相信,觉得自己就是镜子里的人。其实,我哪就是呢!
 
假如我的脸是歪的,天天照,看惯了,就不觉得歪。假如我一眼大,一眼小,看惯了,也不觉得了,好比老伴儿或老朋友,对我的缺点习惯了,视而不见了。我有时候也照照那面奉承我的镜子,聊以自慰;也照照那面最刻毒的镜子,注意自我修饰。我自以为颇有自知之明了。其实远没有。何以见得呢?这需用实例才讲得明白。

我曾用过一个最丑的老妈,姓郭。钱锺书曾说:对丑人多看一眼是对那丑人的残酷。我却认为对郭妈多看一眼是对自己的残酷。她第一次来我家,我吓得赶忙躲开了眼睛。她丑得太可怕了:梭子脸,中间宽,两头狭,两块高颧骨夹着个小尖鼻子,一双肿眼泡;麻皮,皮色是刚脱了痂的嫩肉色;嘴唇厚而红润,也许因为有些紧张,还吐着半个舌尖;清汤挂面式的头发,很长,梳得光光润润,水淋淋地贴在面颊两侧,好像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她是小脚,一步一扭,手肘也随着脚步前伸。

从前的老妈子和现在的“阿姨”不同。老妈子有她们的规矩。偷钱偷东西是不行的,可是买菜揩油是照例规矩,称“蓝口”。如果这家子买菜多,那就是油水多,“蓝口”好。我当家不精明,半斤肉她报一斤,我也不知道。买鱼我只知死鱼、活鱼,却不知是什么鱼。所以郭妈的“蓝口”不错,一个月的“蓝口”比她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她讲工钱时要求先付后做,我也答应了。但过了一月两月,她就要加工钱,给我脸瞧。如果我视而不见,她就摔碟子,摔碗嘟嘟囔囔。我给的工钱总是偏高的。我加了工钱嘱她别说出去,她口中答应立即传开了,然后对我说:家家都长,不只我一家。她不保密,我怕牵累别人家不敢加,所以常得看她的脸子。

她审美观念却高得很,不顺眼的,好比眼里夹不下一粒沙子。一次,她对我形容某高干夫人:“一双烂桃眼,两块高颧骨,夹着个小鼻子,一双小脚,走路扭搭扭搭……我惊奇地看着她,心想:这不是你自己吗?

我们家住郊外,没有干净的理发店,钟书和女儿央我为他们理发,我能理发。我自己进城做个电烫,自己做头发,就可以一年半载不进城。我忽然发现她的“清汤挂面”发式,也改成和我一样的卷儿了。这使我很惊奇。一次我宴会遇见白杨。她和我见面不多,却是很相投的。她问我:“你的头发是怎么卷的?”我笑说:“我正要问你呢,你的头发是怎么卷的?”我们讲了怎么卷:原来同样方法,不过她末一梳往里,我是往外梳。第二天我换了白杨的发式。忽见郭妈也同样把头发往里卷了。她没有电烫,不知她用的什么方法。我不免暗笑“婢学夫人”,可是我再一想,郭妈是“婢学夫人”,我岂不是“夫人学明星”呢?

郭妈有她的专长,针线好。据她的规矩,缝缝补补是她的分内事。她能剪裁,可是决不肯为我剪裁。这点她很有理,她不是我的裁缝。但是我自己能剪裁,我裁好了衣服,她就得做,因为这就属于缝缝补补。我取她一技之长,用了她好多年。

她来我家不久,钟书借调到城里工作了,女儿在城里上学,住宿。家里只我一人,如果我病了,起不了床,郭妈从不问一声病,从不来看我一眼。一次,她病倒了,我自己煮了粥,盛了一碗粥汤端到她床前。她惊异了好像我做了什么怪事。从此她对我渐渐改变态度,心上事都和我讲了。

她掏出贴身口袋里一封磨得快烂的信给我看,原来是她丈夫给她的休书。她丈夫是军官学校毕业的,她有个儿子在地质勘探队工作,到过我家几次,相貌不错。她丈夫上军官学校的学费,是郭妈娘家给出的。郭妈捎了丈夫末一学期的学费,就得到丈夫的休书,那虚伪肉麻的劲儿,真叫人受不了,我读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那位丈夫想必是看到郭妈丑得可怕,吃惊不少,结婚后一两个星期后就另外找了一个女人,也生了一个儿子。郭妈的儿子和父亲有来往,也和这个小他一二个月的弟弟来往。郭妈每月给儿子寄钱,每次她的工钱的一倍。这儿子的信,和他父亲的休书一样肉麻。我最受不了的事是每月得起着鸡皮疙瘩为郭妈读信并回信。她感谢我给她喝粥汤,我怜她丑得吓走了丈夫,我们中间的感情是非常微薄的。她太欺负我的时候,我就辞她;她就哭,又请人求情,我又不忍了。因此她在我家做了十一年。说实话,我很不喜欢她。

奇怪的是,我每天看她对镜理妆的时候,我会看到她的“镜中人”,她身材不错,虽然小脚,在有些男人的眼里,可说袅娜风流。肿眼泡也不觉肿了,脸也不麻了,嘴唇也不厚了,梭子脸也平正了。

她每次给我做了衣服,我总额外给她报酬。我不穿的衣服大衣等,还很新,我都给了她。她修修改改,衣服绸里绸面,大衣也称身。十一年后,我家搬到干面胡同大楼里,有个有名糊涂的收发员看中了她,老抬头凝望着我住的三楼。他对我说:“你家的保姆呀,很讲究呀!”幸亏郭妈只帮我搬家,我已辞退了她,未造成这糊涂收发员的相思梦。我就想到了“镜中人”和“意中人”的相似又不同。我见过郭妈的“镜中人”,又见到这糊涂收发员眼里的“意中人”,对我启发不小。郭妈自以为美,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她和我的不同,也不过“百步”“五十步”的不同罢了。

镜子里的人,是显而易见的,自己却看不真。一个人的品格--------他的精神面貌,就更难捉摸了。大抵自负是怎样的人,就自信为这样的人,就表现为这样的人。他在自欺欺人的同时,也在充分表现自己。这个自己,“不镜于人,而镜于人”,别人眼里,他照见的不就是他表现得自己吗?
《走到人生边上》
# by dangao41 | 2012-11-20 12:13 | 楊絳 | Comments(2)

守护梯田的哈尼族村

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元阳县,是著名的梯田核心区。
十七万亩的梯田是哈尼族群众,世世代代留下来的杰作。而青口村是森林、水系、村庄和梯田融为一体的哈尼族村寨。今天的探访民族村寨视点节目让密切来认识一下,青口村。

走进青口村最使人触目是哈尼族古老的蘑菇房。掩映在金秋的梯田和清晨的云海中,宛如 一副美丽的画卷。蘑菇房是哈尼族祖祖辈辈居住的传统房屋,屋顶用梯田里的稻草编成而成。形状像蘑菇, 因此被称为蘑菇房。

十月,正是收获的季节,房前屋后的梯田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走在田埂和羊肠小道上,随时都能遇到肩扛头顶的方式把一大大儿稻谷背回家。村民说这种背粮食的方法也是从祖辈们那里传下来的, 一直延续到今天。

(字幕*李琼) *你们都是这么背回家的呀? -- 嗯。*每年收到都是这么背? --对。
*这一袋得有多少公斤啊? --100多斤吧。 *收了多少袋啊一共? --一共是10多袋。

青口村2004年被国家 《? ?》命名为全国农业里有示范点。 其中《奖?》是的森林、村寨、梯田、河流和云海融合一起的田园风光。目前 全村有二百四十户 ,九百八十八人, 拥有梯田四百五十三亩。
现在现代机器早已取代的传统的水磨碾米机。
然而在村头的小河旁,还完好的保留着古老的水磨机、水碾机。
它们静静地讲述着哈尼族祖先的智慧。

哈尼族祖先在梯田里辛勤劳作时,还创造很多歌曲和舞蹈,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哈尼哈巴。
哈尼哈巴,哈尼语意味哈尼谷歌,是哈尼族留传广泛影响深远的民间歌谣,也是反映哈尼族世世代代以梯田农耕生产生活为合性的百科全书。
2008年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每个月份根据农耕的重点都有相对应的歌曲。
六十八岁的李正林是村里唯一的哈尼哈巴传承人。看到记者到来、李正林和他的学徒表演的 一段谷场丰收的哈尼哈巴。

(字幕)*老人家,你们 刚刚 唱的 这一段个 是表示 什么意思呢?--就是 我们哈尼族 今年是龙年了,九月份*哈尼族农历9月*到了,稻田里的 谷子,一天比一天 黄起来了,熟起来了,我们的父母亲,叫些儿子女儿回来, *都叫回来。 --做些准备 谷船不好的整好,犁耙没有的要准备九月份秋收到了,时间到了,赶紧(把稻谷)收回来。

现在 李正林有 七个 徒弟,年龄最小的三十岁,最大的 七十多岁。
空闲的时候 李正林和徒弟们,就围坐火塘边,唱起哈尼谷歌。

哈尼族没有文字,文化是族歌曲,就能靠口传心授传承保护。
李正林说是他的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哈尼族文化和村寨一世代代传承下去。

(字幕)我们唱的当中,就是老人唱的时候,这个耳朵听了,以后记在心里,然后一代一代传下来。

http://news.cntv.cn/china/20121012/101410.shtml 《视频 探访民族村寨》
# by dangao41 | 2012-10-27 17:25 | 聞き取り | Comments(0)

街 沈从文

有个小小的城镇,有一条寂寞的长街。
  
那里住下许多人家,却没有一个成年的男子。因为那里出了一个土匪,所有男子便都被人带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回来了。他们是五个十个用绳子编成一连,背后一个人用白木梃子敲打他们的腿,赶到别处去作军队上搬运军火的案子的。他们为了“国家” 应当忘了“妻子”。
  
大清早,各个人家从梦里醒转来了。各个人家开了门,各个人家的门里,皆飞出一群鸡,跑出一些小猪,随后男女小孩子出来站在门限上撒尿,或蹲到门前撒尿,随后便是一个妇人,提了小小的木桶,到街市尽头去提水。有狗的人家,狗皆跟着主人身前身后摇着尾巴,也时时刻刻照规矩在人家墙基上抬起一只腿撒尿,又赶忙追到主人前面去。这长街早上并不寂寞。
  
当白日照到这长街时,这一条街静静的像在午睡,什么地方柳树桐树上有新蝉单纯而又倦人声音,许多小小的屋里,湿而发霉的土地上,头发干枯脸儿瘦弱的孩子们,皆蹲在土地上或伏在母亲身边睡着了。作母亲的全按照一个地方的风气,当街坐下,织男子们束腰用的板带过日子。用小小的木制手机,固定在房角一柱上,伸出憔悴的手来,敏捷地把手中犬骨线板压着手机的一端,退着粗粗的棉线,一面用一个棕叶刷子为孩子们拂着蚊蚋。带子成了,便用剪子修理那些边沿,等候每五天来一次的行贩,照行贩所定的价钱,把已成的带子收去。
  
许多人家门对着门,白日里,日头的影子正正的照到街心不动时,街上半天还无一个人过身。每一个低低的屋檐下人家里的妇人,各低下头来赶着自己的工作,做倦了,抬起头来,用疲倦忧愁的眼睛,张望到对街的一个铺子,或见到一条悬挂到屋檐下的带样,换了新的一条,便仿佛奇异的神气,轻轻的叹着气,用犬骨板击打自己的下颌,因为她一定想起一些事情,记忆到由另一个大城里来的收货人的买卖了。她一定还想到另外一些事情。
  
有时这些妇人把工作停顿下来,遥遥的谈着一切。最小的孩子饿哭了,就拉开衣的前襟,抓出枯瘪的乳头,塞到那些小小的口里去。她们谈着手边的工作,谈着带子的价钱和棉纱的价钱,谈到麦子和盐,谈到鸡的发瘟,猪的发瘟。
 
 街上也常常有穿了红绸子大裤过身的女人,脸上抹胭脂擦粉,小小的髻子,光光的头发,都说明这是一个新娘子。到这时,小孩子便大声喊着看新娘子,大家完全把工作放下,站到门前望着,望到看不见这新娘子的背影时才重重的换了一次呼吸,回到自己的工作凳子上去。
  
街上有时有一只狗追一只鸡,便可以看见到一个妇人持了一长长的竹子打狗的事情,使所有的孩子们都觉得好笑。长街在日里也仍然不寂寞。
  
街上有时什么人来信了,许多妇人皆争着跑出去,看看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寄来的。她们将听那些识字的人,念信内说到的一切。小孩子们同狗,也常常凑热闹,追随到那个人的家里去,那个人家便不同了。但信中有时却说到一个人死了的这类事,于是主人便哭了。于是一切不相干的人,围聚在门前,过一会,又即刻走散了。这妇人,伏在堂屋里哭泣,另外一些妇人便代为照料孩子,买豆腐,买酒,买纸钱,于是不久大家都知道那家男人已死掉了。
 
 街上到黄昏时节,常常有妇人手中拿了小小的笸萝,放了一些米,一个蛋,低低地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慢慢的从街这端走到另一端去。这是为不让小孩子夜哭发热,使他在家中安静的一种方法,这方法,同时也就娱乐到一切坐到门边的小孩子。长街上这时节也不寂寞的。
 
 黄昏里,街上各处飞着小小的蝙蝠。望到天上的云,同归巢还家的老鸹,背了小孩子们到门前站定了的女人们,一面摇动背上的孩子,一面总轻轻的唱着忧郁凄凉的歌,娱悦到心上的寂寞。
  “爸爸晚上回来了,回来了,因为老鸹一到晚上也回来了!”
  
远处山上全紫了,土城擂鼓起更了,低低的屋里,有小小油灯的光,为画出屋中的一切轮廓,听到筷子的声音,听到碗盏磕碰的声音……但忽然间小孩子又哇的哭了。

  爸爸没有回来。有些爸爸早已不在这世界上了,但并没有信来。有些临死时还忘不了家中的一切,便托便人带了信回来。得到信息哭了一整夜的妇人,到晚上便把纸钱放在门前焚烧。红红的火光照到街上下人家的屋檐,照到各个人家的大门。见到这火光的孩子们,也照例十分欢喜。长街这时节也并不寂寞。

  阴雨天的夜里,天上漆黑,街头无一个街灯,狼在土城外山嘴上嗥着,用鼻子贴近地面,如一个人的哭泣,地面仿佛浮动在这奇怪的声音里。什么人家的孩子在梦里醒来,吓哭了,母亲便说:“莫哭,狼来了,谁哭谁就被狼吃掉。”
  
卧在土城上高处木棚里老而残废的人,打着梆子。这里的人不须明白一个夜里有多少更次,且不必明白半夜里醒来是什么时候。那梆子声音,只是告给长街上人家,狼已爬进土城到长街,要他们小心一点门户。
  
一到阴雨的夜里,这长街更不寂寞,因为狼的争斗,使全街热闹了许多。冬天若夜里落了雪,则早早的起身的人,开了门,便可看到狼的脚迹,同糍粑一样印在雪里。
 
  【按】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日作。
# by dangao41 | 2012-10-23 10:29 | 音読 | Comments(0)